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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韦庄《菩萨蛮》五首原文:
其一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其二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其三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其四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其五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注:根据中国古典文学专家叶嘉莹教授的研究,韦庄的《菩萨蛮》五首词中的“江南”,都是确指的江南之地,并非指蜀地。这组词创作于韦庄晚年寓居蜀地时期,公元900年前后,是作者为回忆江南旧游而作。韦庄生在唐帝国由衰弱到灭亡、五代十国分裂混乱的时代,一生饱经乱离漂泊之苦。黄巢攻破长安,他逃往南方,到处流浪,入仕后蜀。直到59岁,才结束了这漂泊流离的生活。这组词的内容与他的流浪生活密切相关。)
《菩萨蛮·其一》中,词人通过红楼别夜、残月美人等意象刻画离别之苦。“香灯半卷流苏帐”不仅是空间的描写,更折射出离别前的孤寂与无奈。“琵琶金翠羽”中透出生活的富丽,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烘托即将到来的离别。《诗经》作为中国文学的源头,其质朴真挚的情感表达为后世文学奠定了基础。韦庄对于细腻意象的捕捉(如“香灯半卷”、“琵琶金翠羽”)与《诗经》中的“思柔草而怀君子”、“蒹葭苍苍”有异曲同工之妙,皆通过自然或人物的描写传达一种情感的超越性。例如《诗经·邶风·击鼓》中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展现了深挚的情感,而《菩萨蛮·其一》中“美人和泪辞”则延续了这一深情的基调。韦庄词中那种对离别的执念、对故土的眷恋,以及对美人和景物的深情眷顾。
此处的美人不仅是离别的主体,更近似屈原笔下的香草,寄托了纯洁的情感和对美好生活的眷恋。这种怨情,既融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期待,又充满“犹是春闺梦里人”的再也不能相见的惊惶。屈原《离骚》中多次以香草喻忠贞的情感和崇高的理想,而韦庄词中的美人也象征着一种理想化的情感存在,并成为贯穿全文的线索和象征。有一说这里的美人正指韦庄的祖国大唐王朝,若果真如此,此处运用香草美人闺怨题材主旨之深,似不在离骚之下。
屈原在离骚中塑造了一个孤高而执着的形象。他用香草美人比喻忠诚和美德,如“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韦庄的《其一》延续了这一象征传统,将美人化为一种美好事物的寄托。这种怨情并非个人化的感伤,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生命觉知:人世的深情常常因无情而遭受摧残,正如屈原对美政理想的追求终究化作了楚辞中的悲歌,韦庄所爱好的和平、美好、故乡的破灭,在这里已埋下伏笔。
《其二》和《其三》描写了江南的景色、离开江南后对江南的怀念,以及从青年到壮年的人生转折。词中的江南不仅是空间上的存在,更是一种象征——它既是词人青春热烈奔放的见证,又是深情无情交织之地。苏轼也曾写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旷达之词,但韦庄在此处更为婉转深沉。他所描绘的江南有“画船听雨眠”的悠闲,也有“皓腕凝霜雪”的柔美,这种柔情让读者仿佛置身于梦境。然而,现实最终是残酷的,因为它提醒我们青春不再、故土或已物是人非。苏轼的乐观豁达往往建立在人生观的哲学高度上,如“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体现出对自然与生命的融合。而韦庄则更多停留在人情的纠葛中,他既看透了人生的无常,又无法真正释怀。这种复杂情感,展现了深情与无情博弈的张力,也揭示了韦庄内心的矛盾与不安。
被迫离开江南的作者因而发出了“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的喟叹,然而江南的美景既已令人“还乡须断肠”,这发誓竟然有几分是真心实意,又有几分是强作旷达?这样的矛盾式表达体现了作者内心的纠结和彷徨,使得旷达背后的大悲哀、大凄怆跃然纸上。在我看来,作者在此处采用的含蓄委婉的表达优于对背井离乡之痛的直抒胸臆。作者花了整整其二一首词去描写江南的美景,把江南描写得无比繁华美丽,便是为后续的情感跌落造足了势。真正的深情与无情之间撕裂的悲痛往往是在经历了从拥有到失去的过程才能深刻认知的,《其二》中江南的景色愈美,《其三》中“白头誓不归”的旷达背后隐藏的决绝之情愈痛。这样的强烈对比更能让读者对作者刻画的背井离乡的情感产生深刻共鸣。
《其四》则从离愁和乡愁中暂时挣脱,转而劝人沉醉于当下。这里大约对应了韦庄在蜀地找到了暂时的栖身之所。“尊前莫话明朝事”直言人生短暂的有限性,而“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又强调到达蜀地后,作者与他人建立起的人与人之间的深情厚谊。这一转向再次让人联想到苏轼的旷达之情。苏轼面对人生的种种无常时常以豁达应对,而韦庄则借沉醉的姿态暂时放下愁绪。然而,韦庄的“沉醉”并非真正的超脱,而是一种短暂的自我安慰。正如“遇酒且呵呵”中隐藏的伤感,他深知“人生能几何”,因而这种旷达是一种无奈中的挣扎,更多的是与现实无情的妥协,而非彻底的洒脱。
陶渊明的隐逸追求达到了一种“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的解脱之乐趣,其隐居是对现实的不满与主动的逃离。而韦庄《其四》中“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则是一种复杂的怀乡情结。他并未像陶渊明一样找到心灵的安放之地,而是在江南与蜀地之间摇摆。一方面,他的江南是美丽的,也是虚幻的;另一方面,他的蜀地成为他颠沛流离已久下,目前唯一的栖身之所。这种怀乡情感与陶渊明形成对照:同样面对理想和现实的落差,陶渊明找到了一种同自然和解的方式,而韦庄却始终陷于现实的矛盾之中,无法真正寻找到精神的归宿;同样彻夜欢娱、饮酒,陶渊明可以真心实意享受其中,而韦庄不过只能借酒浇愁。
《其五》讲述了在人生最后老去的阶段,利用“水上鸳鸯浴”和作者最终客处他乡、孑然一身的状态形成对比,“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展现了词人在异乡的景色下对过往故乡以及自己的整个人生的迷失。全词末句“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把视角重新放回组词开头的“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的女子,形成了首尾呼应的闭环。这里使用了类似于《诗经》当中兴的表现手法,通过借言他人的情感,实则表达自己的情感。我在初次阅读这组词作之时,在品味其二至其四的过程中,早已迷惘于作者复杂的心路历程和情感中,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位等着作者归家的深情女子。因此,在末尾再次出现的人的深情,和之前常从景色、经历方面表达的思乡之执念结合在一起,从人、地两方面强化了情感的冲击。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诗圣”杜甫的“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的因战乱动荡造成的异乡思亲之苦。只是,杜甫最终等到了“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而韦庄只能在柳堤边看着一对鸳鸯,独自“此时心转迷”,让人不胜唏嘘。同样颠沛流离,杜甫在末年可以做到“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因此才可以“微躯此外更何求”,可见虽诗圣对人世仁爱之情,亦需建立在个人基本的亲情得到满足的基础之上。“诗圣”,内圣而后外王,情感推己及人,只有内部的情感首先达到圆满、内心丰盈,才能自然流露出对外界的仁爱。
人们常常陷入一种误区,便以为大情感一定优于小情感、大叙事一定优于小叙事,这就是大错特错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对此有一针见血的分析: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何遽不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正因此,韦庄永远不会成为所谓词圣,韦庄也无需成为词圣。
屈原在《离骚》中面对政治的背弃、苏轼在贬谪时面对人生的波折、陶渊明在官场面对世俗的黑暗(后来进一步发展成《儒林外史》那般的登峰造极)时,均以各自的方式对抗无情。而韦庄的词在面对时代洪流的抛来掷去时,却在情感深处发现了更多无奈与悲凉。无情既是人世间的规律,也是对深情的最大考验。这种深情与无情的交织,让韦庄的词充满了复杂的张力。
韦庄在本词的最终并未完全超脱,而是停留在深情与无情的张力中,让人回味无穷。这种情感世界既是个体的生命体验,也是对人世间深情的永恒思考。他的作品让我们看到,深情往往被无情摧残,一厢情愿往往不能得到实现,但正因为如此,文学之情才能够跨越一切时空界限,成为人类文学乃至人类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永恒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