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宋词鉴赏系列之十六：周邦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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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北宋词坛的“词家之冠”。他精通音律，创制新调，以缜密典雅的笔法将婉约词推向艺术巅峰。其词作多写闺情羁旅，却于铺叙中暗藏人生哲思，如汴京风月般旖旎，又如江南烟雨般深邃。以下精选十首词作，窥见这位“词中老杜”的笔底风华。

1. 《苏幕遮·燎沉香》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赏析：

此词以荷喻心，寥寥数笔勾勒雨后荷塘神韵。“叶上初阳干宿雨”写晨光微透，宿雨初收；“水面清圆”状荷叶亭亭之态；“一一风荷举”更以“举”字赋予荷茎昂然风骨，暗喻漂泊中的孤高坚守。下阕“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将江南故乡化为相思归宿，虚实交织间尽显羁旅之痛。王国维赞其“真能得荷之神理”，堪称“人工天工两臻妙境”。

2. 《少年游·并刀如水》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赏析：

闺阁温情被赋予雅致风流。开篇以“并刀”“吴盐”的晶莹质感，烘托女子纤手破橙的灵动画面；“锦幄初温，兽烟不断”渲染静谧温馨。结尾“马滑霜浓，不如休去”以克制笔法写缠绵悱恻，女子低语挽留，情愫暗涌却无半点轻浮，被誉“风流不下流”的典范。

3. 《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赏析：

三叠长调铺陈离愁，开篇“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如画卷舒展，柳丝垂坠似牵离恨。“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写舟行迅疾、回望不及的怅惘；结句“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以无声之泪收束，宦游孤寂尽在不言。全词结构如曲径通幽，南宋时仍传唱不息，奉为“渭城三叠”。

4. 《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赏析：

化用杜诗“红绽雨肥梅”，以“老”“肥”二字拟人，写莺雏羽丰、梅子熟透的夏意。“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暗喻溧水地僻潮湿，隐喻仕途沉沦。下阕“年年如社燕”自比漂泊孤燕，“容我醉时眠”表面颓唐，实为对宦海浮沉的无奈超脱，张炎评其“浑厚和雅，沉郁顿挫”。

5. 《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粘地絮。

赏析：

借刘晨、阮肇天台遇仙典故意喻情缘幻灭。“桃溪”象征未珍惜的美好，“秋藕绝来无续处”喻情断难续。结句“情似雨馀粘地絮”，以湿絮黏地喻惆怅不可挣脱，今昔对比间道尽人生悔憾，堪称“以丽语写哀思”的绝唱。

6. 《西河·金陵怀古》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赏析：

化用刘禹锡《乌衣巷》而翻出新境。“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写金陵形胜，“怒涛寂寞打孤城”叹六朝繁华成空。末句借燕子呢喃“说兴亡”，将历史沧桑寄于斜阳燕影，不着一字议论而悲怆自现，陈廷焯叹其“沉雄悲壮，压遍古今”。

7. 《夜游宫·叶下斜阳照水》

叶下斜阳照水。卷轻浪、沈沈千里。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
古屋寒窗底。听几片、井桐飞坠。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

赏析：

以倒叙手法写相思苦楚。开篇“叶下斜阳照水”铺陈萧瑟秋景，“酸风射眸”刻画出神凝望的痴态。结尾揭晓“不恋单衾再三起”之由——只因“萧娘书一纸”，尺素牵动肝肠，愈显情之炽烈。

8. 《六丑·蔷薇谢后作》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赏析：

自度曲咏凋蔷薇，实写人生孤寂。“钗钿堕处遗香泽”以美人遗钿喻落瓣，暗喻才士不遇、红颜薄命。“愿春暂留”三叠转折，叹春光无情逝去。蔷薇“牵衣待话”之态，赋予残花生命余温，被誉“词中《长恨歌》”。

结语：千年词心，汴水余音

周邦彦以音律为骨、词藻为魂，在柳永的市井风情与苏轼的豪放之外，开辟出“浑厚和雅”的婉约新境。他的词，是月下笛声穿云破雾的孤清，是蔷薇谢后余香萦袖的缠绵，更是历史涛声里燕子说尽的兴亡。千年已逝，当我们在“一一风荷举”中见天地清气，在“纤手破新橙”里悟情之雅意，便知那大宋的月色荷风，早已随清真的笔墨酿成永恒。